好在侍衛們騎的都是良駒,此時隨便分出一匹就可以。
兩人策馬飛馳,不過一刻便見到了禹陽城高聳的城門。
馬蹄聲急,花羅又半身染血,一眼看去幾乎像是晝夜兼程送軍報的,將城門口人群驚得四散避開。
城門衛本來還打算上前盤查,卻在看清對方手中的墨色玉牌時慌忙又退了回去。
直到人群漸密,花羅才勒住韁繩緩下了速度,低聲問:「還撐得住么?」
顛簸十幾里,容祈早已汗透重衣,臉色蒼白如雪,全憑一口氣撐著沒暈過去,但此時聽見問話,卻仍平靜地搖了搖頭:「無礙。」
花羅背對著他嘆了口氣,將他的手扣緊了幾分:「靠著我,歇一歇。」
容祈心口一顫,只覺自己被拉著向前靠了過去,乾涸血跡的氣味與淺淡的梅香倏然清晰起來,全被溫暖的體溫糅合在一起,讓他驀地生出一種目眩神迷的錯覺。
溫存而舒緩,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什麼都尚未失去的懵懂時光。
然而舊日的幻影消散得太快,彷彿只過了一瞬,便到了延喜門外。
容祈強迫自己從不真實的飄浮感中掙脫出來,向滿面驚詫的衛士道明來意——他這張臉比什麼通行令牌都好用,誰都知道靖安侯與旁人不同,別說只是儀容略顯不整,便是剛在泥里打了十個滾,也一樣能從從容容穿過這道宮門。
但正要入內,忽然聽見花羅在後面牽著馬喚了他一聲。
剛一回頭,花羅便走上前來,抬手在他頸側蹭了下。
指上薄繭擦過皮膚的溫熱觸感讓容祈又有些暈眩,他不自覺地攥住了雙手,強自鎮定地問:「可有不妥?」
花羅笑道:「有點血,砍人的時候濺上的吧,之前沒注意。」
容祈腦中麻得像是澆了二斤花椒油,看她轉身上了馬,才漸漸清醒過來,在一眾侍衛微妙的視線中木著臉進了宮。
而另一邊,花羅離開延喜門之後也沒閑著,先還了馬,隨後便孤身去了城南溜達了一圈,在三教九流彙集的地下黑賭坊里聽足了一肚子小道消息,等到再出來,早已月上中天。
她繞路去了趟靖安侯府,可問過門房才發現容祈仍未回來,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又暈在了宮裡。
可惜市井間的傳聞花羅能打聽得清楚,深宮之中卻鞭長莫及了。
百無聊賴之下,只能打道回府。
然而花羅卻無從知曉,就在她回到自己院子的同時,一輛毫無標識的馬車便安靜地停在了裴府側門外。
她片刻前還念叨的人幾乎僅以毫釐之差與她擦肩而過。
車中燈火通明,容祈面前攤開著一份陳年卷宗。
那是二十年前八月間的各部官員廊下食的相關記錄。
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陳列在冊。
容祈沉思許久,視線最終落定在八月十四的那一頁。
寂靜月色下,車簾終於被蒼白修長的手指拂開,與素日的溫和全然不同的冷泉般的聲音從車中低低傳出:「阿玉,去叫門。若他不見我,便說……」
容祈抬頭望向樹梢那半輪明月,像是看不清楚、又像是覺得月光刺目似的眯了眯眼,一字一句認真說道:「就說今夜月色甚好,令人想起二十年前中秋佳節。」
阿玉納悶地往天上瞅瞅,懷疑自家郎君的眼神愈發糟糕了,今天月亮明明才圓了一半,離滿月還早著呢。
但誰知就是這麼一句看似四六不著的傳話,卻讓裴簡睡意頓消。
年近五旬的吏部尚書怔忪良久,不發一語地從**爬起來。無需他人服侍,他自己慢慢地從頭到腳穿戴整齊,而後緩步走到院中,仰首靜靜望向當空明月。
確實月色甚佳。
只可惜,月有陰晴圓缺,而人……一旦缺了,便窮盡一生也再難團圓。
他閉了閉眼,淡淡開口吩咐:「請客人到小書房稍候。」
目不識丁的老僕暗自一驚。
他近身伺候了幾十年,見過被請進主人那處小書房的來客,屈指數數,總共怕是也不超過十人。
這深夜貿然來訪的,究竟是什麼來頭?
出門前,老僕忍不住回頭覷了一眼裴簡的神色,夏季朗月的輝光灑在他臉上,將眼角與眉間皺痕勾勒得異常清晰,看起來幾乎與平日里的模樣判若兩人。
老僕心頭一跳,不敢再看,連忙低頭退了出去。
又過了兩刻,裴簡親自掌燈,出現在了書房門口。
他揮退僕從,面上不見喜怒:「靖安侯夤夜前來,可是有要事需要老夫效勞?」
容祈已頗等了一會,卻絲毫不急,此時正鎮定地坐在廳中品茶。
見到門口燈光晃動,他屈指虛抵住尖削的下頜,那雙因為光線黯淡而視物困難的眸子微微眯起,明明什麼也看不清,卻無端地給被盯著的人以一種難以形容的受窺探之感。
等裴簡在主位落座了,他才溫聲說道:「在下在想一件事。」
裴簡摸不清他的來意,並沒接話。
容祈也不在意,執起茶盞自顧自道:「我在想,當年將裴郎中推下樓的究竟是誰——殺手?仇家?朋友?或者……會不會就是你這位親兄長?」
裴簡「咣」地一掌拍在了桌上,勃然大怒:「豎子爾敢!」
椅子還沒坐熱,他便起身冷冷道:「來人,送客!」
容祈卻還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模樣,慢慢地說:「裴尚書應當已聽說了,我午前便入宮面聖,一直被陛下留到半個時辰前。你難道不好奇,我究竟在宮中做了什麼,又與陛下談了什麼?」
裴簡冷笑:「靖安侯聖眷日隆,恭喜!可這與老夫何干!」
容祈搖頭分辨:「裴尚書想差了。我耽擱了許久,只是因為歷年文書檔案繁雜,難以釐清罷了——對了,我出宮前,還特意查閱了二十年前的吏部關於廊下食的記錄卷宗。」
裴簡一時沒聽明白他所指何事。
但「二十年前」這個字眼,卻莫名地讓人心頭髮緊。
門外腳步聲漸漸清晰起來,似乎是僕人聽到了送客的命令,趕了過來。
容祈看不見,索性便眼不見心不煩,仍對著裴簡耐心解釋:「雖然二十年前點卯的記錄早已散佚,但廊下食的記錄卻因涉及官員行止禮儀,所以仍舊保存在檔案之中。我稍稍翻閱了一下,發現裴尚書為官果然兢兢業業,一年之中竟未曾告病一次,除去休沐、年節以外每日都在勤懇視事,會食也不曾有分毫失儀之處,更極少無故缺席……」
聽到此處,裴簡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色微變。
他抬手揮退要進門的僕人:「離遠些。」
容祈微笑著等門口腳步聲遠去,輕聲補上最後一句:「除了二十年前的中秋節前,也就是裴郎中遇害、家父被誣為殺人兇手的那一天。」
裴簡頰上肌肉猛地一抽,聲音壓低:「胡言亂語!」
容祈並不爭辯,反而頷首道:「是有些牽強附會,或許你只是意外缺席呢。」
但他稍作思忖之後,忽然又笑了,饒有興緻地問:「裴尚書難道不好奇,既然缺席廊下食是官員中常見之事,我為何只盯上了你一個人?」
裴簡不語。
容祈笑了笑,自問自答:「最開始的時候,是裴二娘的一句話。」
裴簡:「……」
容祈:「幾天前,你我曾在清歡樓有過一面之緣。我與裴二娘避離之後,她無意間提到當年你曾一意孤行要為裴郎中過繼香火,才導致裴二夫人孕期出走。」
裴簡仍一言不發,卻緩緩地坐了回去。
容祈看著他隱在昏暗燈火背後的模糊輪廓:「當時我就隱約覺得古怪——你若如此在意香火續傳,為何自己膝下無子卻從未納妾,獨女遠嫁而並非招贅?可若不在意,又為何在為裴郎中過繼一事上如此專斷?這豈非自相矛盾么!」
裴簡默然良久,似乎想要反駁,卻終究點了點頭。但他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靖安侯,你還是太年輕了。這世上自相矛盾之事比比皆有,又豈止這一件。」
「遠的不說,就說你,」他叩了兩下桌面,慢慢沉吟道,「或者說,是你和雁回。」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裴簡聲音中的憤怒與方才急於送客的激動像是全都被突兀抹去了一樣,只剩下一派慢條斯理的鎮靜——又或者,這才是他本來的模樣。
容祈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但裴簡卻恰到好處地向後靠了一點,換成了個更舒服也更放鬆的姿勢,同時也完全避開了幽微燈火,將大半張臉都融進了黑暗中。
裴簡似乎嘆了口氣:「你明明都已病入膏肓,卻又不肯老老實實地去死,非要來招惹雁回,查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可若說你是豁出性命,一心一意想要給你爹翻案正名,你卻也不是……」
容祈倏地一抬眼:「何以見得?」
裴簡哂道:「這還不簡單!你來找我,想必不止有方才一兩件證據吧?」
容祈也回以毫無溫度的笑容:「不多,卻也不少。」
裴簡微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容祈通過光影的變化大致分辨出他的動作,只略一沉吟,便十分配合地解釋:「從山寺掃墓時被偷聽,到滅口衛老丈和再三威脅李孝文,還有西市冒險光天化日之下劫殺我……就如裴二娘所說那樣,好似一直有個看不見的人在針對她做局,阻止她調查二十年前的真相。」
裴簡呷了口茶,玩味道:「山寺……」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那位「蓉娘」的真實身份。
他及時打住,問道:「如果當年真兇另有其人,想要阻止苦主調查翻案,豈不是應有之義,何怪之有?」
容祈笑道:「若只如此,還並不奇怪。可有趣的是,做局的人雖然力求阻止裴二娘調查真相,為此不惜害死無辜之人,也不憚殺我這個聖眷正隆的當朝勛貴,但直到今日義莊意外衝突之前,那人卻始終沒有對她本人出過手,這難道還不奇怪么?」
聽聞「義莊」二字,裴簡捏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彷彿對那場事故極為厭惡不滿,但隨後便收斂了情緒,點點頭,語氣毫無波瀾地附和:「你說得對,此事確實奇怪。」
容祈又道:「還有貴府連年翻新的屋舍。」
裴簡:「哦?」
容祈:「我聽說裴府的屋子修得很勤,便派人去各處查了查,意外發現裴尚書你翻新屋舍的愛好正是從二十年前開始的。」
他稍作停頓,聲音也低了些:「碰巧幾年前我也遇上了一些事情,這才知道,當一個人心中對旁人有愧卻又不願承認的時候,可能會連對方生前穿用過乃至居住過的屋舍物件都不願再觸及,寧可燒砸毀去。」
茶盞輕微晃動了下,半涼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裴簡低緩道:「你以為我對阿素有愧,不願睹物思人,所以只能借著翻修來逃避。」
這不是個問題,容祈便也沒有回答,只聽裴簡繼續說:「還有么?」
容祈笑問:「若我說沒有了,裴尚書要如何回答?」
裴簡不動聲色:「捕風捉影毫無實據之事,老夫為何要回答?」
容祈「嗯」了聲,毫不驚訝:「果然。」
他搖搖頭:「幸好還有一事可查——武安州,柳二。」